中国故事:我在山里教英语

发布时间: 2017-01-19 09:53:23 | 来源: 人民日报海外版 | 作者: 杨俊峰 | 责任编辑: 王虔

关键词: 英语作文,留守儿童,英语老师,教师,英语基础

“老师,赵红亮(化名)又闯祸了,现在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去了。”

听到这句话,我无奈地笑了笑。这是我来到河北省滦平县虎什哈镇的第二天下午,按照计划,我应该在这里给滦平县第七中学7年级5班的同学讲一堂英语课。但是现在,赵红亮的缺席,打乱了我的计划。

在著名作家路遥的小说《平凡的世界》中,主人公孙少安、孙少平因为英语基础太差,最终无缘高等教育。在电影《驴得水》中,所有悲喜剧也是缘于一个子虚乌有的英语老师。看起来,英语似乎是中国农村教育的一个痛点。

记得小学时学过的一篇名为《小马过河》的课文。面前的河水到底有多深,老黄牛和小松鼠说得对还是不对,还是需要小马自己下水才知深浅。这一次,我得到这个当一回下乡“小马”的机会,带着紧张期待的心情,去蹚这条农村英语教学之河。

英语课,为勇气鼓掌

滦平县第七中学是虎什哈镇上唯一的中学,门前有一条二级公路,路过卡车激起的尘土已经把门口围墙的白瓷砖荡成了黄色,不过“滦平县第七中学”的金色招牌依然干净得可以照出人影来。门里一尊寓意科学文化的雕塑底座上,醒目地刻着2个烫金的大字——成功。

1月7日这一天下午第三节课,是我的英语课。对顺利上好这堂课我还是有把握的,因为一天之前,我已经治服了班里最调皮的学生之一——赵红亮。见我第一面,他就对我吹牛说“老师我能写200字的英语作文”。然后他就后悔了,因为我真的要求他写,并且让他写好了当堂朗读。

不过听到他被校长带走的消息时,我还是懵了。就在上午,赵红亮还信誓旦旦对我说:“老师我下午会给你一个惊喜。”可惜世事无常,我猜到了开头,却没有猜到这结局。

赵红亮去接受批评了,可是英语课还得继续上。看了一眼台下眼巴巴望着我的同学,我调整了呼吸,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单词——topic。

“Hello,everyone,mynameisJunfengYang,I’majournalist。To-dayI’myourEnglishteacher。Nowlet’shaveadiscussion。Doyouknowwhatdoesthiswordmean?”我用中文翻译了一遍,告诉大家今天的课程不是背卷子。我们要在一起讨论一个话题。什么话题呢?我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另一个单词—teacher。

我要求大家用英语讲一下自己心中的好老师。“整句说不出来的话,说单词也可以。”我环视教室,孩子们都低着头。我试着鼓励了一下:“你可以尽情地犯错,只要你敢说,我就会为你鼓掌。”

短暂的沉默之后,李子临举起了手,接着是吴同利,坐在墙角的朱德润也举起手来,然后是朱思仪,张可欣……气氛活跃起来了。这些平时不怎么张口说英语的孩子,一个一个都举起手来“老师我来!”“老师让我第一个!”……

他们站上讲台,一字一顿地用英语说:谭老师是好老师,因为她温柔;孙老师是好老师,因为他有趣还懂得多;班主任刘老师我们都很喜欢,因为她从来不训斥学生……虽然也会把“非常重要的是”说成“非常重要的牙”,虽然也会绕来绕去说“我不喜欢老老师,因为我喜欢年轻老师”,虽然忘了在所有的形容词前加系动词,虽然有时只能站在台上磕巴着蹦单词“好,温柔,有趣”……但是他们都勇敢站出来说了,小小的面庞上满是认真和倔强。

在最后一个演讲的同学下台时,我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两个单词:“courage”、“confidence”,然后对孩子们说:“你们要记住,学习就是这样,只要做到不要怕,相信我可以,你就没有问题。请大家为自己鼓掌。”

来自北大的老师们

1月10日是滦平七中期末考试的日子,现在是复习时段,英语老师谭胜蓝在带着学生们对卷子。她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姑娘,这一点从她的发型上就可以看出来——干脆利落的小寸头,如果她不开口说话,很容易被人们当成一个小男生。

谭老师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,领口挂着一条浅粉色围巾,她讲课时喜欢笑,无论是指点学生错误,还是领读讲题,她都是笑的。在她的讲台上,放着一个签筒,里面是写着所有学生名字的小竹签。每天上课她都要抽签,被抽到的学生要进行一次对话练习,谭老师的手一碰那个签筒,坐在后排的几个学生脖子就会一缩。

孙国轩老师的课就另当别论了。这位2016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的大男孩,精通汉语和英语,还有古拉丁语。孙老师甚至还会编程——在他的寝室里,就放着一个可以进行编程的高级鼠标。此时此刻,身穿苏联海军制式大衣的孙老师,正努力招呼着昏昏欲睡的同学们听课。

“张骞出使西域成功了吗?”“没有。”

“对,他出使大月氏是带回了一些东西,但是他的目的是求得大月氏的援助,大月氏没有援助汉朝,所以他没有成功。”孙老师扶了扶眼镜,口气像一个私塾老先生。午后的教室里暖洋洋的,已经有三分之二的学生趴倒在桌上,后排甚至可以听到轻微的鼾声。

这就是在虎什哈支教的年轻北大老师们的日常。谭胜蓝老师今年21岁,孙国轩老师24岁,地理老师刘欣铭、政治老师泽仁拥宗(藏族)和金台子小学的自然老师康超雄都是1994年出生的老师。其中,康超雄从2015年毕业之后来到虎什哈支教至今,任教逾1年半,是这里资历最长的老师。

北大学生对虎什哈地区的中小学支教最早开始于2011年,到目前已有400多人来这里支教,支教次数超过900次,短则一个周末长则一个月,没有形成固定的体系。

学生们支教的日常费用是由已经毕业的北大校友出资赞助的。从2014年开始,前来支教的北大学生开始为虎什哈的地方小学和初中举办“夏令营”和“冬令营”活动,针对写作、数学和英语等基础科目对学生们进行强化培训,培训都是免费的。在夏令营的培训中,老师们发现这里的孩子们英语基础比较差,就2014年的夏令营而言,在班上排名前10名的孩子,居然认不出音标。

留不住老师的困境

2016年3月,为了支援当地的基础教育,谭胜蓝等7位北大学生发起了虎什哈实验学堂项目。在他们发布的微信教师招募令中,几位北大老师写下了这样一段开篇词:“当地中学师资极度缺乏,初一仅有3名数学教师,两位是生物老师,一位来自小学。”

“这里留不住老师。”康超雄对我说。在他执教的金台子小学里,全校加上康老师自己总共12位老师。2016年秋季学期开学的第一个月,就有3位老师从学校离开。最窘迫时候,一年级和五年级都没有班主任。

而在滦平七中,情况也不乐观。从2010年建校到2016年9月末新校长入职,6年中学校共流失26位老师。学校还有许多特岗教师,与普通教师不同,特岗教师需要在农村地区任教3年以上,通过考核后才能拥有正式编制。在虎什哈镇,新的正式教师编制是不足的,因此,为了转为正式编制,有些任教满3年的特岗教师会选择离开。

“留守儿童有一大批,在我的小学里占30%,一个班40到50人,有10到20人是留守儿童,我曾经负责教务做过统计,这里一年级留守儿童已经超过50%了。”康超雄对我说。除此之外,事实上单亲的孩子,在一个班里至少有2到3个,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处在放弃学习的状态中。

“我一开始很沮丧,有个孩子跟我说他要在校门口开一个小卖铺。”谭胜蓝对我说,“所以他觉得只要学会数学就好了。他的数学确实学得特别好,但是英语就不行。”

虎什哈镇与北京怀柔区和河北承德市的距离不远,因为地处山区,经济条件与大城市差距较大。“在教育条件市场化的情况下,老师们都愿意去工资高待遇好的大城市。大城市的学校,遇到看好的地方老师时,也会高薪抽调。”支教活动的负责人之一田宗阳告诉我,“怀柔汤河口中学6年前曾从滦平县挖走了一个物理老师,滦平县当时物理老师的平均工资是5000左右,怀柔的学校则开出了1.1万元的工资,并给这位老师分了一套房。”

“对一个有2个孩子的普通农村家庭而言,家里如果出一个大学生,那么这家的这代人可以通过他及时了解社会信息。”田宗阳说,“如果这个家庭里连续10年都没有人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,那他们的信息缺失就是细胞层面的,这比贫穷更可怕。”

从想学英语开始的改变

在虎什哈镇口的一片空地上,坐落着一个由货运集装箱组合而成的小型建筑群。宽敞高大的钢结构大厅,精致的木质地板,24小时供应的地暖……走进门里,你会以为自己穿越到了北京的高级写字楼。

这里是塞北学堂,谭胜蓝等6位老师在虎什哈支教的大本营。2016年7月,塞北学堂成立,滦平县教育局的吴树申局长亲自到现场办公,给学校下批文。县委书记蔡福浩也多次过问塞北学堂的办学事宜,要求为学校解决实际问题。11月初,时任滦平县县长的崔瑞祥带领10多个相关局机关,到塞北学堂现场办公,解决学校和地方联合办学的问题。此外,县教育局特批了滦平七中2个班级给北大支教老师,支持他们的工作。“北大学生来这里支持我们的教育工作,我们也应该为他们做些工作。希望可以留住他们,好好教教我们的孩子们。”吴树申局长对我说。

新成立的塞北学堂,是北大校友的捐款汇总方,负责为老师们提供日常的生活保障并支付工资。作为塞北学堂的新任校长,田宗阳告诉我,“我们的老师一个月可以拿到1.5万元,是本地老师平均工资的3倍以上。”在他看来,要想让顶尖学府的老师们留下来,就必须解决好他们的现实需求,“有的女生第一次来的时候吃住不方便,也不太适应农村的旱厕。后来我们集资建了这个教学基地,解决老师们的起居住宿问题。”

田宗阳说:“我们想给孩子们找到一个吃饭的家伙。”这个本事就是英语。2016年,田宗阳和他的团队定了一个小目标,他们要让自己教的学生在初中毕业时英语水平达到高中水准。“因为乡镇中学普遍缺少好的英语老师,而英语老师在这些地区学校的待遇都不错。如果我们成功了,下一步就是推广到河北、内蒙古、山西的乡镇,这样一来,山区的孩子们就有了为找到好工作而学习英语的动力,同时也可以帮助各地解决好英语老师紧缺的问题。”

谭胜蓝今年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录取——为了来山里支教,她曾推迟一年入学,孙国轩也要去英国国王学院学习了。康超雄还在犹豫是否要离开,他也想考研究生,但他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些孩子们了。

塞北学堂的事业还在继续。田宗阳说,“我们想做成一个体系——社会捐款加名校学生任教的稳定模式。”

在我的课上,孩子们勇敢而自信的表现就是对他们工作的最好答复。在孩子们的掌声中,我看了一眼讲台上的两页稿纸,那是一篇200字的自我介绍,赵红亮写的。上午我来学校时他说要给我惊喜,他确实做到了。

谭老师曾对我这样说:“孩子们的想法很多,有想当导演的、想当宇航员的、想当美食家的……还有一个孩子坚定地说就要上清华北大。听完他们的话,我好像看到了春天的希望,一片绿色的希望。”是的,希望的种子已经在这里悄悄落地,生根,发芽了。

[打印]

[[收藏]]

[TT]

返回顶部